先子讳明祖，字宣明，号书人，别号纹山。豫章二十七代孙，自戎马播迁，卜居沙邑。先文质公挺 生焉，后世避元，多入碧溪紫云间，越我明景泰年，割沙之西廿五诸都为永，永之东镇为贡川，贡川之 有罗氏自此大也。高祖讳叶，曾祖讳云鹏，祖讳天长，字六龙，学者崇为紫曦先生，晚举。 先子自幼颖悟，甫能言，即授周易、老庄。未几，而父殁，更遵慈训，每挟册以侍夜，绩家贫，咿 晤达旦。家益赤贫，至膏烛之无资，祗尚古庙灯边借当萤火。嗣入泮，冠军惟舌耕养母。尝语门人曰： “父兄食汝一日，须作一日事，还父兄。”程督极峻，如三尺在目间，作盟语云：“今日之文章，他年之 事业，落笔以破俗为第一义，其寄况固已远矣。”督学钟伯敬先生岁考掇第一。既复见，知于周臼台，文 衡始得食饩。先子虽无书不读，而义易尤为为家学玄珠寝食以之。故岁丁卯，获隽于房师吴延祖先生。 先生日：初十日阅卷，十一日已获子，惴惴恐子以奇。按剑先子生平见奇文，不啻已出闻，名士喜与人 同力，以文章节义自命。及辛未成进士，已虚馆局以待，而先子不事窥瞷攀谒，卒得华亭令，甫下车以 下士为先，布衣陈着公造庐问俗焉。邑子衿持手板来谒，行两拜礼，先子后用名柬不拜，以作其白辟青 云之气。其最与针芥者，如夏缓公、陈卧子、单质生、包长明、徐闇公数先生因力请先子全牍行世，题 日《一匏草共书义》叁百篇，《易义》叁拾篇。 先是，华之牙狯垄断市规，以数万计一旦，麾革如遗腐角，且勒碑以示后人，或讽日：人取不取， 曷遗子孙。先子曰：遗子孙而尽民膏血，民独无子孙乎？以清白遗之足矣。至于邑中之强有力者，位居 清要，柄擅当轴，其一喜一恚，足以羽毛疮痏人者。先子浩然一往之，下视吝无物，牛蛇之牍，虎狼之 仆，交横焦孝于堂阶之前，不足当先君一哈一时，咸推先君之气，排五岳，勇辟万夫也。是以不畏强 御，不侮鳏寡之谣，尤赫赫于都人士之口。方迎祖母，奉养于署，忽以讣闻，叫号躃踊，昼夜驰归，悔 其急于官，不得亲为殡歙。先子素攻舆理，凡相地审穴，不拘术家所献，或人已窆、或比人居，则曰： 吾妨人吉，何以吾吉？乃葬母于大湖，改葬父于白莲墘。 服阕赴京，舟抵沙邑，拜先祖文质公祠，流连涕泣曰：余未第时默祝：“徼幸一第，当为新之，兹庑 宇颓然，表章理学，岂尽圣明事，亦吾子孙责也。”遂鬻产鸠工，不暮而新。 秋至京邸，传占候历笑学于异人，悉抄其书并制其器，闻诸执事，欲借局以要之，先子不应，宁补 繁昌令，乃筑露台署西，夜持远镜，仰望曰：“狼星北耀，弓矢星偏，烽烟故不息也。”繁倚南北要冲， 流贼方大春等啸横莫当。先子即单骑生擒渠魁一十五人，杀获级无数。奉旨纪录。 繁小无城郭，先子水俸尽捐，以取城役不给，则家橐继之不给，则负债继之，半期将竣，两台荐抉 兵巡以镇太宁，疏上，终为忌功者阻，弗尽城役。先子离日，士民攀辕而哭日：“侯何不即雪于朝，而飘 然谢去。”先子曰：“官之不爱，又何雪为退？”而著书《刻京音集》、《江南散史》、《旁泛余草》， 已无意仕路。师友族戚、家人妻子咸劝一麾出仕，竟不可挽。而忌者不察，又难之藩幕，先子夷然不屑，曰： “得谪武林，不惟了此湖山夙缘，可仰高于陆宣公、于忠肃诸名臣，足矣。”至杭，辄拜诸祠及岳王坟 堂，闻祀田尽归豪家，顾同游日：必何如而可新之，以力不如意为恨。时执经受叶载酒问奇者云：从必 期有益于世用，绝无高谈虚语，欺相标榜。门人有山阴刘明孝见槟科试，先子索其卷曰：“此高捷笔 也。”手批送许平远学台。是科因即联隽，其怜才知士，大约类此。已而，命署萧山。先子笑曰：“吾二 令不终，犹望代庖哉。”不一月，捍五百丈之塘，渡二十里之江，民免水阨，正欲奋然多树立于地方，会 中官经萧，一路当道，名公俱先以膝屈。先子曰：“非朝廷待士意也，士当自重，况余文质公弃官至萧， 从龟山先生游，典型犹在，又我畸公为福州司理，不屈中使，罢归，著《文海》百卷。”先子于是独谢病 不了。因作《历代宦官鉴》，惟待罪候转，而吏部以其品节卓异，召擢宪职，适中官谗言，至复调襄阳 县，比有解日：“何祸难某也。”当事曰：“此旧令华亭，自负与世，触奸靖变，正成其苦行矣。”夫襄咽 喉秦蜀，李张流乱之间，人尽危之，两浙攀留，先子力辞，乔直指壮其行曰：“真简书是畏不遑他恤 也。”岁己卯，分较棘闱，得朱之霖、李应栢、徐同功、刘子芬、夏趗载、朱盛湍、陈五鼎、吕文周、向 云上诸君子。闹事竣，椘冠日盛，襄城兵集，淫掠不堪，先子请禁于态理台文灿，不听，又请，致怒， 先子强顶其胸曰：天子赐剑不能杀贼，而又通贼，不能安民，又将灭人之忠耶。及其败绩，上倚重杨阁 臣嗣昌，使出继任，将屯兵襄城，以姻家文灿之言，首参先子曰：襄令拒城不宿兵，谈抚按究问，两台 知为无竟无所究之，久羁于椘，乃拟岳武穆上秦桧书，杨阁部语人曰：“罗令犹可量移通显也。”复同参寓武昌朱门人家焉。林按台慰曰：“见罪两月，而生死名节寄之君，文奇而遇亦奇耶。”准投谒归履。未 入扉，而索债屡满，求如少陵之襄帛，黛色而不可得。因联云：居官惭欠主，耐岁籍赊春。 里有赖贞女未字而夭，栖舟行年七十，苦无举火，族有寡嫂严氏，亦如之。先子不以贫无力解异兮 之食，且请张直指具闻竖坊。乙拔贡胡茂春与先子贫贱交，中年即世，先子脱骖以赙丧具，又躬为卜 地。堂侄罗衣幼而秀，先子惜其无贤父兄，乃亲教养，同己子，见后进片善，奖予不容口，嘉惠至意， 比于苏韩，多真情直肠不责人。知近新岭一带绿林莽伏，时为捐资改道，岁失积谷，人几揭竿，地为多 方设处，苟有利于地方，计在必为，不避劳，议论正，好面折人，不藏怒，宿怨至，鄙夫宪人亦曲加体 接，虽给饭数亩畊，或不输，宁令负己，不忍直于有司。然非但泯泯纹山书院如三家村，一株守学究 也。每语国事，则顿足变颃，如不欲生，左握筽局，右握历书，注意苦思，则数仰叹而恬倒，俱疑其长 游也。既而醒日：以文章议经济乎。虽放流犹睠顾也。盖以澄清一世之志，不得见用，为苍赤海内痛至 欲绝，岂徒咄咄怪事，书自己之空云乎哉。时府县应诏，两台知其卓品，鲁特章荐起，而先子终不贻 尺，一为感恩语，但曰：吾得此行必阻。 上南迁而立东宫于留都，极言募兵之无益，加派之有害，设剿抚为抚，抚定而竏之于边乡中，或因 而贺之者，先子曰：贺者在门，吊者在卢，世几极耳，蔓蘖未剪，天意可知，系天下之治乱，不关国家 之报复，昔则在已，今则在天，观上造值，咸卦上爻，余值剥初气运消长，以忍辱习静为中兴之本。乃 联其座云：深思求古人严，冷静坐玩化量移，于生平所学，历十余年，磨折不待卷而诵某事某语出经 传，某章只字无讹，至憔枯病笃，视脉者诊候之。先子曰：天其或相我乎，可勿药也。犹手著《易经》， 全引纂皇极经世要集，及抄杜律帙成，且琅琅不辍声。 有日晨起，命舆将出，俱请病愈而行。先子不顾强出南郊，登关帝庙拜焉，随往长道洲家坑祖墓拜 焉。晚归，倦卧子夜，微醒，度不能起，请言遗事，厉声曰：汝惟勉之，又何事哉？吾得正毙已矣。呜 呼痛哉，终以长卧也。不肖孙十有八岁，依依膝下，岁月几何，天耶人耶，蹇其宦而灭其年，不惟未竟 所用，不与艰得所养，即不与艰得所师耳。然藏书十万卷，评书百卷，著书三十卷，光焰尚在，倘不能 读，艰之责也，艰兄弟责也。 先子生于万历庚子年六月十六日时，终于崇祯癸未年四月廿日时，享年四十有四。夫人姜氏生艰， 邑庠生，娶严公应腾女；及季儿恤，与中女俱未聘，仲见劫，庶母王氏所出，聘沙阳乡进士邓公可樵 女。长女，庶母张氏所出，许配邑庠生杨公冠林子适，突寇逼余乡，一堡千室，舍家以去，为先扪心泣 血，仅寄先子柩于旧墓，裒录事实随身所之两经，避地沙阳，已叨郡邑公举崇，祀先子于庙廷，归来稍 有安堵。极为廉吏后，为建特祠，收拾几杖遗书，是又得卜吉于罗栢窝，干山向，近先祖母墓，只侧视 间，今将以葬手瞻，收稿不自意，得延视息至今日也。 呜呼，先君已矣神，理犹存，直道具在。独计先君平生所与之，以胶投漆者，若而人所与之，挤井 下石者，若而人色既判于苍黄，质斯余乎，丹恶人眼如豆寥，知希何者，未同蘖难诸，若未同桂，难语 辣所固然也。惟吾陈景和年伯胞闻万古眼，照千年八极为神，五岳为气，同谱同袍托隐贡川，手先君之 遗编，沉缅不已雅足，喻此无憾者。谨历括先子行状，被之序铭，以世与于斯文。 不孝男艰熏沐拜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