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明祖，字宣明，别号纹山。闽之永安人，宋儒罗从彦之后也。父天长，以易学名家，学者称为紫 曦先生，晚举。纹山颖异绝恒，甫能言，即受周易、老庄，既孤依母李氏，每挟册侍夜，绩家贫，膏烛 不继，向古庙灯火就读，率膏尽为度。所读书多经生所不甚急者，意取经世通务而已。天启辛酉，钟敬 督学闽中，拔纹山冠诸生，谓闽文丰肉蛋气，独纹山骨，泫冰棱若三百里太白山，负雪崔嵬也。丁卯秋 试，闽士各缉纂时文画，夜讽诵声撼比屋，纹山方静对先后天卦图，点注周礼，或曰：子不就举耶？纹 山日：将以此应举也，或哂之，既而举于乡。辛未成进士，同榜杨廷麟、吴伟业，咸推重之。 初除华亭，布货灌天下，牙侩如栉笼，市利岁输长令例万金。纹山至，则尽除之，勒碣以示后人。 邑仕宦连门党饶气魄遥制朝柄，箝长吏逋课如山不可问，而是时旧新预三征并催，功令尤急于苏松，纹 山督责自贵势，始下令，曰：“谁为平原君者，某即田部吏也。”于是贵势家咸慑戢无敢梗者，飞谋钓 谤，思阴挤之矣。乘纹山内艰归，遂以上海逋赋移之华亭，诏停令俸半年。起复，乃调令繁昌，繁昌倚 南北之冲，旧无城郭，流寇数睥睨之，直指某因有筑城之议。纹山上揭曰：“繁，蕞尔不当，一镇居民未 足千家，山水四集一河中，溃城实不便，或因山为关，因关为城，天造地设。庶几，事半功倍耳。”直指 不谓。然益檄兴役，既作百堵，忽又有选乡兵赴营训练之令，纹山再上揭日：“乡兵初为，各固其圉耳， 若赴营训练，则与家战人守之说相背，适示民以不信，夫乡兵之不可与营兵共居，犹燥湿水火之殊性 也。”繁之往芜山径七十里，民将曰：将奈何以乡失为戍兵，非独不附营兵而已，且兴兵大役也，城工又 大役也，仅此生齿，忽使操畚钟，忽使制干戈，是犹左执猱而右又搏虎也。畏死者逃，好乱者蛊众，肘 腋之变直须时耳。诗曰：土国城漕，我独商行，其声酸然，今犹怆耳，可不鉴哉。于是兵使者大怒，值 城工将竣，示意于一二犷民，哗挠群役，因腾谤于直指。顿下令罢工，始者督令平地为山，既中飞言， 即复摧数仞为平地，下吏任劳任怨，究又任罪，吏其可为乎？前此和州之变，居民骇散。纹山一骑自随 躬历，编辑抚之，标其赤丁教以什伍，置器守御。百姓始有固志。及流寇方大春南渡，率乡兵袭之，斩 获过当，奉旨纪录。至是以筑城诖误，谪浙江布政司藩幕，旋署萧山令。一月间，捍塘五百丈，萧民去 水患，增岁食，诵声大作。会中官某经萧，当道折节如风靡草，纹山独谢病不通谒，中官忮之，悬铨曹 以纹山补襄阳令。 襄自崇祯甲戌至是，寇乱六载，或为纹山忧之，乘萧山攀留塞道，欲借此尼其行，纹山独不可，曰： “急病让夷，齐辈犹尔，况君国乎？”乃不俟文凭，昼夜逆水行五十余里，未抵任而理院熊文灿已以违 限参劾，奉旨降级矣。盖是时，张献忠已破谷城，贿文灿求抚，文灿虑抚局不终，多劾属官为卸罪地， 纹山叹曰：“寇焰半天下，吾非能选锋束马，极讨穷追，而困蹙之也。胡一旦俛首就抚乎？昔者李察罕奋 身讨贼，百战百胜，田丰王士真穷窘乞降之残寇也，卒图察罕而歼之。今帅非察罕，降寇岂但田王，乃 连城而居。襄汉间土地奉之，物力资之，使生养休息，布置所欲为，当事宴然以受降抚叛为能事，吾乌 知所终乎。”未几，献贼果叛，诏逮文灿死西市。阁部杨嗣昌代出为督师，兵驻襄阳者数万，曰饷千金， 呼索轰然，牙爪怒张，仅免脱巾为幸。他兵之集郧阳以扼贼冲者，虑官饷不继，欲设泫招商，使平直贩 运，于是监军阁部并檄下襄阳。纹山条上其议曰：“山深而禽往，水汇而鱼鳖多，樊城即襄之深山汇水 也。往日商不招而辐辏，今商裹足而不前者，以昔之樊薮商，而今之樊薮兵也。纳商旅于兵营，犹驱犬 羊而就虎圈耳。即不肽以官招商，商惮兵而因惮官，莫若以牙招商，官任牙而听自为输转也。”议上而中 贵大怒．嗣昌因列状，上闻曰：“襄阳令专城不驻兵，且运饷违误，无军法。”诏降级听抚按究问。抚按 知纹山无他，而一时奉嗣昌旨者，以计典罢之。羁襄待勘，纹山谓人曰：“献贼去郧襄数百里，而藏兵于 隔江之。是为善藏乎，且兵又招兵，旷闲逾时，化为响马，凡公车朝觐被掠者，曰日见告，南邓之间， 道无燕雀矣。当事曾不为意。而以属吏商略之空谈，指为拒兵之实罪，何以服天下乎？”独襄藩素重纹 山，及是召居藩邸侍讲世子，而嗣昌亦出师夷陵。纹山既解任，数嚬蹙语家人曰：“襄阳必败，吾不能泯 泯而死，预为出城计。”因力辞藩邸，僦居城隅，教仆拔茅织，练削竹为箕。而已庚辰二月三日，久雨倏 晴，夜若有告纹山者曰：“是其西隆中也。”诣彼当有异。次日，纹山果诣隆中，舟行不二十里，风雨总 至，遂泊江塘，迨晓闻远近奔号，曰：“贼破襄，国主遇难矣。”急回潼口，则岸有呼渡者，视之纹山仆 妾也，相顾愕肽不能语，但饮泣趋武昌，寓门人家，咸以纹山前知若有神翼也。时嗣昌战舰尚出夷陵， 襄报至，始知献贼由蜀奔楚，取巴东间道走当阳，假嗣昌差使邮符，内约其提塘吴国玺，遂破襄也。嗣 昌旋师荆州，谒荆王，闭门不纳，登城谓之曰：“曷不朝襄王乎？”嗣昌惭愤，归沙市曰：“进吾尸于 王，足偿襄祸矣。”遂缢死。 先是嗣昌之出，议加剿饷三百万，练饷七百三十万，襄阳一邑新加练饷六千五百四十余两，催督以 户科给事。纹山顿足曰：“是不尽驱天下为盗不止。”乃其文详上官曰：“襄中寇祸六载，或举族尽陨，铎 镝或仅存数丁，东自枣阳至东津，北自唐县至滚河，西北自邓州至吕堰，人民十存有一，田地十荒八 九；南自宜城至襄阳，西自谷城至襄阳，人民十存一二，田地十种三四，孑遗残黎复疲困丁，夫马徭 役，里排追呼。今夏飞蝗蔽天，禾苗如埽，唐白滚诸河洪涨数丈，麦粟宅廛漂没无余，寨堡崩圯者四十 七座，饥寒迫为土寇，良善耳从逆党，势有由肽。方冀皇上尽捐五千钱粮，稍活余黎残喘，俾流民闻风 复业，插荒纳税，今更额外苛增，民必死逃散，不则尽驱为盗贼已耳。襄民不足恤，岂襄藩相为休戚之 民，亦不足恤耶？奉行徒为虚文，重派必有实祸，即参处一县令，岂足回天，怒塞民怨哉？”文上，而 上官特虚文批答之。及嗣昌之出，复踵文灿之故智。纹山乃拟岳飞上秦桧书，意以讽止抚局。既而抚剿 失宜，又设为弈喻曰：“昔之御寇者，如已不善奕，而又鄙贼为不足奕者也，今之御寇则输一局，而求再 局者也。日者明诏大布，则不惜奕之非耦，而认为对局矣，所不知者．，胜着耳。夫胜着者，非一着胜， 而胜一着之谓也。又非胜一着，而救一着之谓也。一着救则全局俱救耳。今流寇之腹甚大，而我徘徊于 四角，何处寻其断头而捣之乎？则莫如不下为高也，非不下也，乃下而不下者也。若应玫不攻，误用和 着，不应杀又杀，却走错着，不几满盘俱错乎。以人国弈者，亦可寒心哉。”或问究竟如何，纹山日： “国家急于灭贼，而所用者非急于讨贼之人，譬庸医误人，既知其庸，而逐之矣。逐之不早，而代匮之 人，又庸医所转托，以遮救其败局者，无惑乎病日深，而良医望之却走也。夫调兵二十余万，情涣势 格，呼吸不来，本兵既不能用，而求之降丁不可用，而求之降贼之头目，头目又与无赖之债帅比，而遥 制朝命，不敢处分，呼粮索犒，则奴隶守令尾贼而行，即东西相逊，其伪冒头目而称降者，辄以冠袍重 赀媚悦之贼，攫赏而去去不复来，转转玩弄曾无惩悔，何怪乎兵不叛，而为贼乎？国家不能于有限土田 中下补虺扶赢之方，惟会计加派以縻悍兵，而媾狡贼，贼灭无时，加派无已，一献未灭又生一献，是为 代寇雠斩，刈妇子倾荡有计耳。又譬以毒药攻顽痞疹，愈痼药愈毒，而大命益促也。夫聚天下之力，竭 天下之财，握天下之柄，灭贼之具殚矣。而灭贼之算无闻，犹愽者倾囊倒箧，大呼尽气，侥幸一掷，而 偿宿负。一掷不胜，而身家烬矣。岂不危哉。”既而嗣昌舆尸，悉如纹山言。盖当时议兵食者．自加派召 募，及请禁旅外无他策。纹山独曰：“罢加派以收人心，一策也；散客兵以靖地方，二策也；坚璧清野， 固守要地，大赦天下，如终负固，听其流徙，乘懈而击之，三策也。共此民也在民，则弱从贼即强肽， 则客兵可不用，而民兵足办贼。久与其加派以养无益之兵，不若以覠邑应有之输，供听覠邑庆有之民， 兵自为战，守之愈也。”罗纹山之本论如此。 又尝夜出巡城，见客兵占民拆门，衣相压熟寝，弓马各自一处，谓是不明营法，即不明阵法，即不 明战法，众可立尽耳。又讶当事行兵，不预计粮料，兵到三数日前，乃飞檄索饷，虽曰：饷实金也，而 兵不端用金，必索食于县，县支旦夕耳，无坐粮也，必移行粮为坐粮，迨粮尽矣，不吝粮而吝金，前途 食乏，则去就自为计，无战而败矣。 乃作《井田问》三篇，师律、师中，九图，谓师六画，即活井田也，大略谓井无格于西北，东南犹 八阵不分于平原山谷。田有弧、有箕、有梯、有圭、有勾股，皆井一方之变化而出，其奇山田制赋，饷 何从加？以赋治兵，兵何必召？无往非井也，田之方园曲直，廉隅隐括于正井偏井之中，阵法之什伍， 偏正错综为握奇积，卒八门五花之数，则井法、阵法即井法，则知屯田即井田也。今不知井，何由知 屯，何由知营与阵与战乎？琐琐而议，召募搜括，节省采铸，以救其末，末可救欤。或日：流寇祸亟 矣。子言如梁内理疾耳。纹山曰：“固也，行吾之策，收流民，即是杀流贼：行今之策，则驱民为贼，而 又乞贼之杀贼也。”凡纹山始终持论，悉与时忤。而所值上官皆苟且庸，躁褊臆忌功之人，故臧谋具违， 而祸谪随之；又整躬严洁，莅襄逾年，从不呈身中贵，以此益遭特龅，及寓藩邸知国．且丘墟凡宵旦， 星云鸡鸣噪之，异数条上，灾变冀有感动，王不觉悟，以及于难，隆中之游幸以身免，世谓纹山洞晓风 角，疑或肽也。尤邃于历算，尝以西人截三百六十而弃五度四分一。及郭守敬判为四分度之一而割为四 二五俱非是，乃作日图，衍太初历。衍又好谈青乌之学，谓狐首经可与丹经相表衷，罗经则旨本三易理 络二藏数，通历律乃为针，赋形气赋。罢官家居，著易全引，诠皇极世作九封图，衍苟粥，萧然曾无愠 色，或谈及国事，则艴肽改容，继以流涕。尝左握算局，右握历书，极意苦思，数仰叹，瞑目闷肽，若 长逝者。久之抚膺而起，曰：“天竟未压乱乎。”家人固问之，曰：“后当知耳。”未几，竟卒，年仅四十 有四。有集三十卷，已行世。 子三人，克臣、劫、哲皆读父书，为名士。赞曰：世传纹山，好房奉辂璞之学，每言上，造值咸 之，上予值剥之初，而卒不竟其说，独于预免襄祸，微露前知。及著《史旁》一篇，耑摘晋梁间事，若 以太清建兴，占甲乙之变者。究所持论，则以宽恤民财、收拾人心为救乱之本，枝拄权贵置祸福于度 外，确乎醇儒，非术数士所几也。又数言，天下未尝无才，亦无不可治之乱，益隐肽以治平之略，自许 矣。既坎壈失职，不幸早世，功业不见于天下，特其议论倜傥切于时务，犹可得而想见者。余故详纪 之，俾后世有所称述焉。 后死友人宁化李世熊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