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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庵罗先生集》

  发布时间:2004-04-18


 
答蒋道林

往承惠书论《大学》之旨,并《孟子讲义》,缕缕数千百言,极感提诲。当时读之,至再至三,理极明畅。第于言下未有洒然快心处,以是未敢率意奉答。未几入深山,静僻绝人往来,每日块坐一榻,更不展卷。如是者三越月。而旋以病废,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是故经吾之目而天地不满于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于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于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存,即吾之精神,未尝往也,否则闻其行事而能憬然愤然矣乎?四海远矣,其疾痛相关,即吾之疾痛,未尝远也,否则闻其患难而能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于亲而亲焉,吾无分于亲也,有分于吾与亲,斯不亲矣。感于民而仁焉,吾无分于民也,有分于吾与民,斯不仁矣。感于物而爱焉,吾无分于物也,有分于吾与物,斯不爱矣。是乃得之于天者固然如是,而后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同体也者,谓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与物而同为一体,则前所谓中虚而能旁通,浑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内外动静而一之者也。故曰:“视不见,听不闻,而体物不遗。”体之不遗也者,与之为一体故也。故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尽己之性,则亦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东南西北之四海与千万世之上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其有不同焉者,即非此心与此理,乃异端也。是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自任也。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匹夫匹妇不蒙泽,如己推而纳之沟中,天下之饥溺,由己饥饥溺之也。孔孟之皇皇,岂孔孟之得已哉!“天下有道,丘不与易,如欲平治,舍我其谁?”分定故也。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隐居求志,行义达道,在孔子之时盖已未见其人,况于学绝道丧之后哉!是故自小其心,自私其身,执一隅之见以为学,若二氏者,有见于己,无见于物,养一指而失其肩背,比于自贼其身焉耳。诸儒辟二氏矣,猥琐于扫除防检之勤,而迷谬于体统该括之大,安于近小而弗暏其全,矜其智能而不适于用。譬之一家,不知承藉祖父之遗光复门祚,而顾栖栖于一室,身口是计,其堂奥未窥,其积聚未复,终无逃于樊迟细民之讥。其视夫子礼义与信之云,终莫知其为何说也,则亦何以服二氏之心也哉!
自是而后,回视向之书册所载,有若先得我心之同然,向之心志所趋,又若未尝必以圣人为可学。盖知吾心体之大,则回邪非僻之念自无所容;得吾心体之存,则营欲卜度之私自无所措。然此亦自知之耳,持以语之人,人第应曰“此万物一体之旧说”,未有省也。归而复取执事数千百言反复观之,而后知良工苦心,不觉有默契者。凡余之所欲言,固已尽于执事,而执事之所未言者,又若有待于余。独不解前之未快于心者果何为,今之有契于心者复何自也。以执事之恳到与余之向慕有年矣,然犹参差若此,彼一时议论之异同,一言意气之赏许,又乌足称为离合哉?
且所谓《大学》者,盖言大人之学,将以别于异端,则明德亲民是也。至善言其体也,虚而能通,何善如之?知止则自定静安虑,复其虚而通者,是谓能得。知止者,言其功也。格物以致知,知止矣。通天下与吾为一物,莫非物也,而身为本。有身则天下国家兼之矣。莫非事也,而修身为始,身修则齐治平兼之矣。知所先后,而后所止不疑,得其一,万事毕。执事所谓觑破此物是也。致知者,至所知也。致知何在?在吾与天下感动交涉,通为一体,而无有乎间隔,则物格知至,得所止矣。知本故也。是故知所先后,真知也。所谓识仁,所谓明善,所谓知性是也。致知而不于格物,则不足以开物成务。此圣学与二氏端绪同异所由辨也。故格物而后知行合一,圣学之全功也。白沙所谓“见得体统该括后,更有分殊处合当理会。义理尽无穷,工夫尽无穷”者,正所以格物而不使间隔,非必觑破时一齐便了,只须守之而已。此执事之所未言者,今果以为如何哉?
所恨年来衰病日侵,祸变继作,将来日月几何,不知能了此事否。
尹道舆行,值有丧事,不暇裁问,非有他疑,面质无从。愿各珍重。


寄尹道舆
改岁欲谢绝人事,默坐以待尽。即非待尽人,亦当如待尽人之心,始有结裹处。冬来与子良每商量至此,辄恨不得与道舆共之。
学问蹊径,似有可着力,只是未纯熟。然自打坐后,亦觉为力稍易。道舆居官,与打坐虽动静二境不同,却好操练存习。若操存熟,便与打坐者相似,精神自散漫不得,时时有干当处矣。
近来见得吾之一身,当以天下为己任,不论出与处,莫不皆然。真以天下为己任者,即分毫躲闪不得,亦分毫牵系不得。古人立志之初,便分蹊径。入此蹊径,乃是圣学。不入此蹊径,乃是异端。阳明公万物一体之论,亦是此胚胎。此方是天地同流,此方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此方是天下皆吾度内,此方是仁体。孔门开口教人,从此立跟脚。后儒失之,只作得必信必果硁硁小人之事,而圣学亡矣。《西铭》一篇,稍尽此体段,所谓大丈夫事,小根器不足以当之。识得此理,更觉目前别长一格,不是寻行数墨、计锱铢,照人眼目过日。到眼皆是吾人当为。居官奉职,乃是了吾本分事,不是求免毁誉、畏法度,不得不尔。此便是安勉王霸之分,与寻常讲究是非理道迥是殊别。缘寻常只是了格局,不是了吾本分事。了格局便有胜不胜处,了吾本分即力无不足,俱是朴实底事,由中达外,自无周罗支吾之弊。古人汲汲皇皇与隐居求志、行义达道,是达此理。今人言学或至疏脱,虽极力向进,终无成就,是不达此理。以此与他人言,绝不见有一人承当。即不承当,亦不见有一人闻之生叹羡者,不知何也?阳明公后殊未见其比,岂无谓耶?区区不足法,只此一蹊径,似出于天之诱衷,却非有沿袭处。吾身纵不能至,愿诸君出身承当。承当处非属意气兴致,只是理合如此,此方是做人底道理,此方是配天地底道理。能有诸己,何事不了?真不系今与后、己与人也。
万里通书,既不易得,故不复以寒暄为勤,渠珍重自任。

答郭平川
阳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故常以入井怵惕、孩提爱敬、平旦好恶三言为证。入井怵惕,盖指乍见之时未动纳交、要誉、恶声而言。孩提爱敬,盖指不学不虑、自知自能而言。平旦好恶,盖指日夜所息、梏之未至反复而言。是三者,以其皆未有发者存,故谓之良。朱子以为“良者自然之谓”是也。然以其一端之发见而未能即复其本体,故言怵惕矣必以扩充继之,言好恶矣必以长养继之,言爱敬矣必以达之天下继之,孟子之意可见矣。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为足,而以致知为工。试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将即怵惕之已发者充之乎?将求之乍见之真乎?无亦不动于纳交、要誉、恶声之私己乎?其言养也,将即好恶之已发者养之乎?将求之平旦之气乎?无亦不梏于旦昼所为矣乎?其言达也,将即爱敬之已发者达之乎?将不失孩提之心乎?无亦不涉于思虑矫强矣乎?终日之间,不动于思,不梏于为,不涉于思虑矫强,以是为致知之功,则其意乌有不诚,而亦乌用以立诚二字附益之也?
今也不然,但取足于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养其端而惟任其所以发,遂以见存之知为事物之则,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为知觉之体,而不知物我之倒置。理欲混淆,故多认欲以为理;物我倒置,故常牵己以逐物。来教所谓“平时不能专一翕聚,纵一时有见,安能常得炯炯?又况自私用智之心胜,往往欺其所不可欺”,盖已得之。窃意阳明公之本旨,或不若是相远也。夫食实而不溉其根,饮流而不浚其源,世以为亡本者之譬。今以一念之明为极则,以一觉之顷为实际,不已过于卤莽乎?审如是,则良知二字足矣,何必赘之以致?审如是,凡怵惕者皆有火然泉达之势矣,何必赘之以充?凡好恶者皆有出入无时之妙矣,何必赘之以养?凡天下之人,自孩提以上者皆仁义之君子矣,何必赘之以达?此殊有所未解也。

答刘月川

龙华暂聚,终以人事纷拏,未得静对,别后辄复有恋恋也。
来书具见忠实语,能自道心腹中隐态,即此可以入道。【所言“务在躬行,论说不过为经书作讲义”,尤为切当,极受切劘之益。】仆平日不敢持多言聒人,大抵向人口涩。缘自己未有真得,又惧腾口翻为世俗作障。迩来觉得对友便有许多感触,尽好商量,而吾人当初起念发心,亦由有此讲说,然后萌动。以是窃计,安知人之心不犹我哉?所患在我未能入真,却恐为人口实,阻人向往,罪戾大矣。故凡会友,【不特益人,】亦所以坚吾之初心,去吾之私意,而起吾之惰气也。世未有为其事而能去友者,即工商农圃,类皆有所取益。盖与人为善,亦是吾人生理本合如此。若一向不欲拈起,即是自身有所回互,遂成避忌,亦可以验操习之专否。若事静默实修,隐微内讼,即在稠众,又何可忘?不独闭户始为慎独。但觉一涉功能,或牵知解,又当省却酬应、尽斥言论,随事调停,未可以为定则也。
力行是孔门第一义,今之言不睹不闻者,亦是欲力行至精密处,非有二义也。凡事状之萌,有作有止,而吾心之知无断无续,即事状而应之,不涉放肆,可谓有依据矣,安知非安排道理,与打贴世情、弥缝人意乎?即使无是数者,应事既已作何归宿,此不为虚过日月哉!又况处事原属此心,心有时而不存,即事亦有时而不谨。所谨者在人之可见闻。因见闻而后有着力,此之谓为人,非君子反求诸己之学也。故戒慎于不睹不闻者,乃全吾忠实之本然,而不睹不闻即吾心之常知处。自其常知不可以形求者谓之不睹,自其常知不可以言显者谓之不闻,固非窈冥之状。【吾心之知无时或息,即所谓事状之萌应亦无时不有。若诸念皆泯,炯然中存,亦即吾之一事。】此处不令他意搀和,即是“必有事焉”,又何茫荡之足虑哉?此等辨别,言不能悉,要在默坐澄心,耳目之杂不入,自寻自索,自悟自解,始见觌面相见也。
【区区本是对塔人,然亦曾暗中摸索,遂以为赠,不知见取否?】

与王龙溪

来谕“灵知彻动静,圣贤经纶无所倚”,真血脉路数言,甚切。弟只玩味《易》中“艮背,不获身,不见人”一路,却不是分别动静,亦不是有倚,亦不是息。缘住静此中,又安得凡心习气包裹?此件工夫,岂容歇手?
日昨王济甫书来,亦责弟不合良知外提出知止字面,以为良知无内外,无动静,无先后,一以贯之,除此更无事,除此别无格物。言语虽似条畅,只不知缘何便无分毫出入?操则存,舍则亡,非即良知而何?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才拈工夫,便指为外道,此等处,使阳明先生复生,亦当攒眉也。千古圣贤,兢兢业业,所言何事?初学下手便说了手话,惟恐为工夫束缚。今住静者谁欤?不受动应牵扰者谁欤?往往闻用工话,辄生诧讶,相沿相习,更无止泊。弟久不复开口向人,只觉心不安耳。
死水源泉之喻,甚切。却是执境话。真知艮背,源泉中自然安流,常如止水。
经纶与二氏不同,弟已勘破,今更不向此辈口中拾唾,兄亦当戒之。但欲似兄圆融活泼,信手拈来,无非本色,又似高禅路径,与千圣经纶所谓坐以待旦、不敢暇逸者殊科。
弟本是钝根下器,望此殊非易至。如所谓眼前所得非究竟处,又极的确。哓哓之说,亦当于灵知自生分别,宁容有走透?知便不灵,他人难下口也。
【兄视弟所言若此,病可医否?勿弃勿弃。】

复东廓公

留石屋数日,得对清温,真如醉春风,不在言说解释,令人不忍别也。
所闻诸语,一一无疑。克己之教,途中已能了了。克己之己,即由己之己,亦即己私之已。莫非己也,稍不能忘,便属己私,故“己”字甚微。惟尧舜然后能舍己,惟夫子然后能无我,非颜子承当克己二字不得。克字只应作“克治”看,若训作“克去”,不特不尽夫子之学,亦于文义不完。故夫子尝言修己以敬,即是克己之意,使不忘有我,即修己亦只成一个私意,岂能安人安百姓哉!但谓由己之己,更无私意可克,却稍涉执着,俱不类当下本色话矣。先生谓如何?
仲弓持养与颜子复礼,先儒提开作乾道坤道二项看,却是紧要语。前相对时众言纷纷,先生亦未直指,岂以言有时会耶?
凡此皆不敢以文义烦渎,恐孔门脉络有当辨者,乞指示之。

答董生

日者区区所言,乃千古圣贤体统匡廓,平甫能记忆入心,足见不忽。独不记云“默默一室中,便是了得天下万物”一句乎?知默默一室中亦是了天下万物,了天下万物亦与默默室中无加损。堂上一隅之辩,在心术、在身分,不尽在身之出与不出,此等处,却非一言可尽。平甫且辩个是了得天下万物
【底胚胎,莫问在堂在室也。欲了天下万物胚胎,当与天下万物】无有分辩,无有界限。平甫自视此身果如何,与古人相应否?此处一切意气见解、力量谬妄承当不得,要有真物在,故言学不厌、教不倦而必先之默识,默识非细事,非易能也。舍己田而芸人田,圣人以为病,今人以为勇,吾不知其说矣。试有得后彼此两证之。
别后水至,室庐荡然无存,百不足恤,独病体遭此劳顿,几于不支。今僦居野舍,瞑坐待尽,更不知此身何归,吾家何在。天为画出真静景象,敢不敬承之!
【吾弟忘家外处,藉朋友夹持,足见有志,独于常道觉兴味有大高处。此道高之不可,卑之不可,近时悟得如何?五月能来,使病人不落莫,大快事也。】

答复古问 

嘉靖壬寅,余访东廓先生于复古书院,自是丙午、庚戌凡三至,至则邑之诸乡先生咸在,门人弟子从而列坐者又若干人,相与问难,必数日乃能去。间有问复古之说于余者,余答之曰:
字义有之:十口为古。古之为言,传述之久也。夫心之精微不可以默授也,不得不托之于言。言之流布不可以远致也,不得不笔之于书。自书之所载,与口之所授固有间矣。自其形之于言,与其不能自言者又有间矣。《六经》者,圣人以其心之精微授人者也。始而为训诂,久而为传注,又久而发为议论、敷为辞章,果皆不谬于圣人否欤?是故《六经》古矣,人之传述《六经》者,未必其皆古也,为之奈何?复古之《六经》而已。古之《六经》何也?不于其传述,而于圣人之心之精微是也。圣人远矣,心之精微不可得而求矣,复之奈何?复吾心之精微,不异于圣人之心之精微,斯可矣。
吾尝睹宋儒手笔,为之宝爱,为之顾惜,若不能释手。非以其书也,念其年岁之久不易见也,矧曰阙里之履、周室之鼎乎?今吾之心,非独吾一人然也,宋儒如是,孔子如是,自文武至于尧舜羲皇以上如是,即谓之天地之先亦可也,不亦久乎?夫以一物始于天地之先,其传至于今日,其当宝爱顾惜,宜如何耶?甘于弃失而不求其复者,则又何也?
阳明夫子所谓良知,固指其心之精微言之。于先生者也,去其世不数十年,非若十口传述之久也,学于先生者或失则深,或失则易,或惟其言而不知其所以言,求其实反之吾心所以不异于夫子者,乃不数数,则又且奈何哉?夫相去不数十年,而传述之谬正自不免,乃欲求不异羲皇以来圣人之心,吾惧其难也。夫形之言者尚不可得,又欲因言以求圣人之心之精微,一无所谬,至于天地之先,其为尤难又可知也。畏其难而沮者无论矣,不知其难,自以为圣人之言如是如是,闯闯然而不知复,不亦反古之道哉!
问者目瞿,余亦神悚。

异端论


昔者夫子自叙所学之进,四十而始不惑。夫志学至能立,宁复有可惑者,必待四十,何哉?解者曰:非谓理之是非晓然在人心者也。学术之是非,疑似两在,其端极微而不可辨。吾皆原其见之所由来,究其弊之所必至,如孟子之知言,无俟乎比拟校量、推测亿度之劳,信非圣人之智,弗能照矣。
儒者指释氏,莫不曰异端异端,及考其故,则弃伦理,遗事物,二者其大也。夫圣人立中国生民之命,设名教以绝祸乱之源,莫大于明物而察伦,而释氏顾遗弃之,其相去不啻南北之奔驰,岂俟圣人而后见哉!不必圣人而后见,则是二者,决非端绪所在,审矣。今夫桃杏梅李不能相同,不必见其萼也,于种辨矣。如使桃种而李萼,人孰不以为怪?儒者乃曰:三教根源固未尝异,其少异者,乃其假权显真承传之流弊,非实然也。而善于融会,又阴用其所长,若以为兼收而不害者。盖乐其简易直截,即其情所便安,外虽依托名教,而内实决裂以从己。问其所传,则曰吾圣人之学固如是,盖高明之士之所喜趋,而前所指异端云者,不过习其常谈,未有察其所以然也。
夫生死者生人之所必有,圣人不以为病,而不为生死之所拘,故能与世同其好恶。而为佛之说者,首欲脱之,惟其首欲脱之,不见所谓生与死也,纵横善变,不可穷诘,若超无始而睹鸿蒙。为吾儒者习而不察,既不能远窥以破其蔽,而高明善悟,骤闻其妙,又往往易于受变而助之主,有非区区议论所遽能胜。
然则释氏端绪所在,其孰能知之?《易》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盖必有见于千里之谬始于毫厘,夫是之谓异端。然历千有余年以来,止以弃伦理、遗事物为释之谬,而毫厘之间,卒不可指,信乎似是而非,非圣人莫能明,而四十不惑,夫子所以独觉其进也。


夫子尝曰:道之不明不行也,我知之矣,智愚贤不肖之过不及者为之也。夫愚不肖者之不及,谓其不明不行可也,比其等于贤智之过,不已甚乎?已而曰: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能行,而不及贤智,又何与卑近而恶高明也?岂所谓百姓日用者即所谓道,而索隐行怪固其所必弗为者乎?夫子之道何道也?行乎子臣弟友之间而常若未能,固未尝远人为之也。夫惟常若未能也,是故言不敢尽其有余,行不敢不勉其不足,盖其视己果无以甚异于愚与不肖,其相异者,特学与不学焉耳。
释氏则不然。彼其下陋尘世,名为五浊,而赞自性本觉,圆融净妙,至为希有。故其言曰:上天下地,惟吾独尊。夫独尊其身而浊视尘世,又何有于愚不肖哉!愚不肖者无论矣,彼视圣人,宜亦有甚不屑者。
何以明之?圣人之教人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因其材也。彼则有一众生未得成佛,不取泥洹,又何神乎?圣人之与人也,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欲其称也。彼则无有冤亲,恩仇平等,又何大乎圣人之急人也?由己溺之、由己饥之,然可逝不可陷也。彼则割截支体,行于布施,又何慈乎?夫是三者,圣人岂谓弗能哉?道不远人,人情大远,即不敢矫强为之先,而易知易从,夫人皆可学而至,是乃所谓中庸也。譬之于天,九天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使其清虚善覆而不能持载,亦何以成容保之功?圣人亦天而已矣。故曰:知崇履卑。崇效天,卑法地,高卑兼该,圣人之天也。彼释氏者达上而不根于下,周远而不详于近,好怪而不拘于常,轻为难能而不切日用,极其阐扬之妙,不可以能所求,不可【以】思议尽,不可以修证得,不可以权实显,非大智能、大神力,则秘而不传,何太高也!惟其太高,故卒不可以语圣人不敢之心。惟无是心,夫然后张皇恣肆得以入之,而兢业祗畏之真一无所动,揆之《中庸》,非过欤?
卿云甘露,非不奇也,而不可以资生。资生之常,固无踰于风雨也。玉髓赤芝,非不异也,而不可以疗饥。疗饥之常,固无踰于五谷也。数月而无风雨则灾,数日而无五谷则馁,数十年而甘露不零、赤芝不耀,人不为病。是故隆古之治,奇邪必斥。圣人之道,不可斯须而去身。即是推之,儒释之得失辨矣。
善乎先儒之言曰:儒为大公,佛为自私。夫自私者,非物累也,谓其不能同人而处己诚太高也。又曰:佛氏无实。夫无实者,非谓言之伪诞也,谓其过高不益于实用也。夫卑近之失易指,高明之病难攻,自非圣人,孰知贤智之为过乎?此中庸至德所以鲜能,索隐行怪必有述于后世而莫与择者,谓其弥近乱真,似是而非故也。

 记曰: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是言也,其有所本乎?故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夫身毒之国,处中国之西,得金气之专者也。其民刚梗暴烈,健斗喜杀,淫湎贪盗而无纪度。然重信好洁,嗜音乐而少机智。此可以计诱,不可以力挟也。故释氏多方设科调伏之,于是为之慈忍以消其忿,为之澹素以坚其性,为之戒律以摄其欲,为之果报回轮之说以恐怖其愚,为之苦空寂乐上乘之门以安其上智,为之髡缁游戏以和其俗,为之偈咒赞呗以畅其情,即意之所便安而阴以为利,使之听顺而不疑。故列子谓之西方之圣人,盖谓其不以刑宪法制而人自不乱,甚异之也。
夫自西方言之,斯可耳。东西之必不可易,犹南北之不相谋也。夫南北之极,或祝发而裸,或鞨巾而裘,辄沭之食子,仪渠之焚亲,其得之若素习,其从之若性成,此未易以常情度也。今居中国,情变百出,谗说殄行,寇攘奸宄,自尧舜之世已不能恭默无为而化,乃欲诵习西方之教,比于圣道以行于伦理事物之间,不亦谬乎!岂惟地固限之,即一家之内,父祖子孙所遇之时不同,亦自有不可得而强者,三皇之于后世是也。夫三皇者,治中国之始道也。譬之父母于乳哺也,诃禁提撕,一无所用,何则?彼其知识固未开也。老庄之学,实远宗之。杨氏出于老,而墨氏近于佛,故皆不可以治天下。以异端治天下,譬三皇之治治后世,不至于荡而无制,固不止。非三皇之道则然,守三皇之治不知变者为之也。
虽然,学吾儒者,亦有异端否乎?其或近于杨墨释老,抑亦杨墨释老固有耻而不为者乎?如是又何儒者之是而杨墨释老之独非?虽然,孟氏不云乎:“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儒者之学,固治中国之绳墨也。又曰:“伯夷、伊尹,皆古之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言绳墨诚审,又其所已试也。呜呼!彼于夷尹犹有辨矣,况又出于异端,且非中国之人,其不见斥于孟氏者几希。斥于孟氏而人固昵之,抑又何也?呜呼!此学术是非所以必俟圣人而后不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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